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知青老邱_为了儿子,他想将自己“嫁”出去

 

知青
 故事 

从边疆塞北回到故里江南,知青故事依旧在发生延续

老邱父子

作者:范文发
难道为了儿子结婚,父亲只能腾房将自己“嫁”出去?

老邱是上海知青,在云南种过六年地,又当了三十年的乡邮员,五十五岁上退休回到上海。他的儿子小邱先回上海,开始住在姑姑家里,老邱回来后,父子俩就借了一室户老公房。


老邱唯一的心病就是三十好几的儿子找对象的事。


小邱找对象,难就难在他的一条腿上。三岁那年,妈妈早上喊儿子起床要上幼儿园了,可儿子喊头疼。老邱经常不在家,他的工作就是爬山涉水,一趟来回上百里路程,一般隔天才能返回,遇到刮风下雨,得几天在外宿居。妈妈在公社小学教书,还当班主任,也是忙得脚打后脑勺。见儿子头疼,只好再哄儿子躺下,枕边放个半导体收音机让他解闷。中午,妈妈回来了,儿子还是说头疼,连肚子都疼,妈妈估计他是昨天吃火锅吃坏了肚子,便给他喂了点药,匆匆又去上课。傍晚回家,她发觉儿子身体上下滚烫滚烫的,立马抱着儿子到卫生院。值班医生说是着凉感冒,便打了一针退烧针,配了些药。第二天,老邱回到家时,儿子热度慢慢退下去了,夫妇俩这才放下心来。隔天,老邱依然出门送信。儿子的体温却一下子窜到40度,这下子让孩子妈妈谎了神,赶忙又抱到卫生院来。医生怪家长是不是又让孩子着凉了?就让孩子挂吊瓶。接回家后,儿子高烧又起,而且脸红得像关公,浑身上下都喊疼,不许别人碰,一碰就哭闹。


那天下大雨,妈妈知道老邱一、二天还回不来,顿时没了主意,急忙去找隔壁大刘。大刘是公社管后勤的,借了辆吉普,六十里路两个小时开到县医院。医生建议留院观察。大刘先回去了,留下妈妈在病房。谁知当天晚上孩子不哭不闹地睡着了。妈妈根本不敢闭眼,整夜守候在孩子身边。第二天上午,儿子依然嗜睡,唤他喝粥他也懒得睁眼。医生认为孩子高烧了好几天,太疲乏了,让他睡吧。


到了中午,妈妈把儿子唤醒,勉强给他喂了半碗粥,儿子又昏睡过去了。妈妈与医生商量,如果只是疲乏没精神,那还不如回家去静养,反正现在也不发烧了。医生同意了,告诉妈妈,若发现新情况再来医院。妈妈便抱着孩子坐上每天一班的长途汽车回家了。


老邱回到家里,知道老婆孩子都去了县医院,他换了件衣服也要进城,正巧长途汽车开到公社,只见老婆抱着儿子回来了。老邱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。


儿子躺在家里,依然昏昏然没有精神。老邱俩口子变着花样给儿子做吃的:粳米红枣粥、凉拌碗豆粉,鸡丝凉米线、豆浆鸡蛋薄饼,儿子却丝毫没有胃口。差不多又过了个把星期,儿子出现了一种新的征兆:那天老邱整理床上杂物时,不小心将果盒箱子压到了儿子的脚,还划出一道红印子。奇怪,儿子怎么一点反应也没有?妈妈心细,她上前捏了捏腿脚,再用手指划拉几下脚心,同样奇怪,孩子也没有一点反应。马上叫来隔壁的大刘,大刘也照样试做了一遍,觉得孩子有问题,得马上去县医院。


仍是大刘借了吉普开去县医院。医生发现儿子的腿脚麻木程度很严重,拍它挠它均无反应,便责怪父母怎么拖了一个多星期才来?老邱只是说工作太忙,医生说,工作重要,孩子的病更重要!老邱自觉惭愧内疚,一言不响。医生怀疑孩子患的是小儿麻痹症,建议去省城医院。孩子病情刻不容缓,老邱夫妇连发愁的时间都没有,问县城的同事借了八十块钱,便赶往省城。那时对于小儿麻痹症,不像现在可以有针灸、按摩甚至手术帮助康复,且不留后遗症,可当时患小儿麻痹症腿脚致残的概率却是相当高的。


儿子小邱便是其中的一例。


小邱的足踝骨畸形了。老邱夫妻俩在背地里不知道流了多少泪水、也不知道唉叹过多少愧疚?他们轮流给儿子搓脚揉腿,以恢复肌肉的活力,一边暗自埋怨自己:为什么不早早去县城省城医院救治,早一天治疗,就会多一份康复的希望啊!医生建议,可以去定制一双矫正皮鞋,夫妻俩二话没说,花了整整六十元钱定制了一双,这几乎是两人一个月的工资。儿子慢慢可以下地走路了,但是两脚的长度有高低,造成行走时的一瘸一拐。父母见着了哪个会不心酸?有人告诉说要让孩子多喝牛奶,有人则建议吃钙片喝骨头汤,他们都一一采纳。为儿子的治病,家中显然入不敷出。老邱向领导要求,又顶了半个人的工作量;妈妈则利用休息日或者晚上时间,到另外两个大队的小学兼课,还上学生家辅导,为的是多挣点钱好让儿子坚持理疗。也许是太过于辛劳,妈妈心脏出了问题,从发现到去世只有三个月。


那年老邱还不到四十,独自带着儿子过日子。儿子尚不懂事,走在路上见到一个瘸子,会指着叫爸爸:快看,前面有个瘸子!爸爸不让儿子这么说别人,儿子却反问爸爸:他是瘸子,为什么不让叫?爸爸无法解释下去,但内心却像针扎的一般。


老邱天天咬牙坚持着。幼儿园接送是儿子的爸爸,经常领着儿子上公社食堂吃饭的也是爸爸;公社邮局更换了他的工作,从跑外线转为内勤,为的是能够照顾儿子。有时星期天爸爸要在邮局加班,儿子就坐在旁边看小人书;偶尔也会有下乡的任务,老邱则背着小邱爬山涉水,父子俩真正是寸步不离生死相依。


自小学一年级开始,儿子有点懂事了,知道他在别人的眼里是个“异类”,小朋友会嘲笑他的走路,做游戏时老师总让自己一个人站在旁边看。他哭过,吵过,然而,事情还是一如既往地发生,没有任何改观。爸爸只能鼓励儿子,虽然自己体格上不如别人,可以不与别人争高低,但自己的人格不能够不坚强。小朋友都会的前滾翻后滾翻,小邱没学会,爸爸就在家里铺上棉絮被褥,教儿子翻滾,儿子练得满头大汗,最后也能够和其他小朋友一样翻滚自如了。这给小邱无形中增添了信心。


毕竟是孩子,似懂非懂,父子俩就闹过别扭。天凉了,老邱想到那件织了一半的毛衣,是妻子生前为儿子织的。他想求大刘老婆帮忙织完。但又一想,今后的日子长着呢,儿子的毛衣几乎年年都要更换,难道年年都去求别人?他萌生了自己织毛衣的想法。于是,从书店买了编织的书籍,学着织毛衣。不知怎么的在儿子的学校里传开了,调皮的学生还编成了山歌唱:稀奇稀奇真稀奇,小邱爸爸织毛衣,男人去干女人活,同学面前丢脸皮!为此,小邱和同学还打了一架。受了气的儿子回家后,一股怨气撒在爸爸正在织的毛衣上,三下五下地全部拆掉了,毛线铺了一地。老邱下班回来,看见自己辛辛苦为儿子织的毛衣,却被儿子拆掉了,也不问青红皂白,抡起大手打在儿子的屁股上,(这可是老邱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打儿子!)儿子尽管委曲,却咬牙不哭。这让老邱不忍心打下去,遂叫儿子进里屋闭门思过。老邱隔着门缝往里瞧:只见儿子独自哽噎着,低声唤着妈妈,这一声声“妈妈、妈妈”的呼唤,让老邱心酸得难受。他这才反省,为何不先问问儿子是什么原因?


老邱做好了晚饭,进到里屋,他以为儿子还在哭泣,而儿子此时却趴在桌子上写作业。面对这样懂事的孩子,老邱更是愧疚。


他凑在儿子耳朵根问:“肚子饿了吧?”


儿子不回答,继续低着头写字。


父亲顺势坐在床边:“为什么平白无故的要把毛衣拆掉呢?”


儿子依然不理睬。


“你不知道吗?那是爸爸辛辛苦苦为你织的毛衣啊!”


儿子背着父亲说:“那是妈妈干的活,哪是你爸爸男人干的活啊?”


老邱心里明白了大半:“告诉爸爸,发生过什么事情?”


“同学都在笑我,小邱的爸爸在做女人的事!”


他完全明白了儿子受委曲的缘由,他向儿子解释道:“你说的对。可我们家的情况和别人家不一样,没人给你织毛衣了,天冷了,你没有毛衣穿就会冻坏身体的。织毛衣原来是妈妈做的事情,你妈妈不在了,现在只有爸爸来做了。”


也许儿子听懂了爸爸的话,回头望着自己的爸爸。


老邱摸着儿子的脑袋,向儿子道歉:“爸爸刚才打你不对,原谅爸爸?”


儿子点了点头。


他停了一下又说:“爸爸向你保证,以后不织毛衣了,就是要织,也不让别人看见,在晚上偷偷地织……”


听了这几句话,儿子抽动起嘴唇,一头扑进爸爸的怀里,大颗大颗的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。


老邱抱紧着儿子,泪水也不由自主地滾落下来。


就这样,小邱在老邱的呵护下,一天天长大。高考那年,他考试成绩达到了上海一本的录取线,由于腿脚残疾,最后被一所二本学校录取,学的是财务专业。老邱那时身体还硬朗,在码头上用黄鱼车给人拉了好几年的货,赚了点辛苦钱,为的是供儿子读书。小邱毕业后进了一家民营企业当会计,由于工作认真为人诚实,在公司里的人缘都很不错。


父子俩省吃俭用,为的是能够拥有自己的一套住房。老邱是在云南退的休,也能拿到2000多块钱。小邱的工资,七七八八加起来,每月也有8000元的收入。儿子发了薪水总是买些东西孝敬父亲,比如他爱吃的蝴蝶酥、双酿团,还特地到淮海路上“长春”、“绿杨村”去买了来;天热了天凉了,也都会给老邱买双凉皮鞋或者买件羊毛衫。老邱心里虽是高兴,但还是舍不得儿子花钱替自己买东西,觉得是个浪费。因为,家里头等重要的事情,就是儿子的婚姻,谈婚论嫁若是没有房子,哪家姑娘会嫁给你?


父子俩展开了看房大会战,从内环看到中环,从中环看到外环,最后在中环一带买下了70平的一室一厅,将爷俩所有的积蓄付了首付,还贷了50万元的款。一年后,新房交付了,接着就是装修。装修又是等同于掼钞票,父子俩这一年存下了叁万块钱,装修加购置家具电器是不够的,老邱便向当老板的弟弟商量借钱,弟弟倒是爽气,给了哥哥一只信封袋子,说:也没钱借给你,就送你800元,不用还!老邱没说什么,撂下信封就离开。当年一起下乡的“插兄”,倒很是讲义气,你五百他一千地帮老邱凑满了两万元,基本解决了老邱入住新房的难题。在半年的时间里,老邱还是赶紧将“插兄”们的钱一一还上,他知道“插兄”们大多不是富裕人。


有了新房子,老邱便张罗着找人替儿子物色对象。要说“做媒”,那是阿姨妈妈的特长,老邱便盯上了跳广场舞的社区阿姨们。


于是,老邱一早一晚便到公园大门口的空地上坐着。阿姨们或举着布球或摇着绸扇在老邱眼面前晃动,平日里体态臃肿、皱纹遍布的老太太,一踩上音乐点子,顿时觉得个个步履轻盈、热力四射。因此,老邱就成了忠实观众,陪坐着自始至终。他对跳舞的阿姨们面熟陌生,不好意思开口说找对象的事儿。倒是有一位阿姨心细,觉得这位老先生天天来看跳舞,还以为是队伍中谁的老伴,后来知道他是一个人专门来广场看跳舞的,便好奇地上前问老邱:“这位老先生,对跳舞感兴趣?那一起上来跳啊?”


老邱有点不好意思:“我哪会跳啊?看看热闹呗。”


“那你老伴跳不跳舞啊?”


“唉,老伴走了有30年了。”


“哦,”阿姨觉得问了不该问的话,于是把话叉开了:“若是在家闲着,就经常来看看热闹呗!”


老邱使劲点着头:“好,好!”


就这么三言两语的,老邱便认识了这位阿姨。


这位阿姨姓程,去年老房子拆迁,今年才搬到了隔壁小区里,和女儿一家前后幢的住着,丈夫去世也有三年了,自己独自住在二室户里。外孙女已经上小学,除了经常去女儿家做顿晚餐,日子过得还挺空闲。一天,程阿姨那把跳舞的扇子松开了,老邱便找了根铁丝很利索地把扇子修好。程阿姨说要好好谢谢他,老邱说:谢是不要谢了,只是自己有个事儿想求她。于是,他将自己来看跳舞的真实想法告诉了程阿姨。程阿姨被他的一番话说得又好笑又感动,立马表示:一定尽力为你儿子的婚事牵线搭桥。


大都市里看似剩女不少,但程阿姨连续上门说了四家,都碰了一鼻子灰,没有一个姑娘家愿意,连见见面都不答应,有一家甚至还生程阿姨的气:别放进篮里都是菜哟!这一听就明白,嫌弃老邱儿子是残疾。这让热心肠的程阿姨也有点泄气。


程阿姨颇为婉转地告诉老邱实情,老邱则面无表情地木讷住了。这让程阿姨事先设想好了的一番劝慰话,也不忍心再在他面前喋喋不休。两人默不作声地干坐了好一会儿。


还是程阿姨先开口:“中午一个人烧点啥吃?”


“早餐剩下的油条、馒头,微波炉里转一下就对付了。晚上儿子回家吃,下午再去买点菜。”


“长期这样对付可不行。”程阿姨忽然想起了什么:“对了,春笋刚上市,昨天我做的油焖笋,鲜得来眉毛也要落脱。你在这里等着,我去盛一碗端来!”


小邱的婚姻一直是老邱心里的结。但自己也晓得,光着急又有什么用?顺其自然吧。也许老天开眼,小邱在一次会计培训班上,认识了一位姑娘,上海人,年龄也有卅岁了。她并不嫌弃小邱的腿脚,这让小邱有些意外。于是,他们开始交往了。两人在外面吃过两餐饭,因小邱腿脚不便,自然减少了逛公园荡马路的次数。姑娘有一次主动向小邱提出,想到他家里去看看。小邱自然愿意,但有些担心,怕自己家中的条件会让姑娘失望。于是,先回家跟老父亲说了此事。这突如其来的喜讯让老父亲喜出望外。


老邱先将屋里屋外收拾干净,又买鲜花又挂吊兰,摆得尽管夸张,却让这小屋子里顿时有了生气。还去买了鸡和鱼虾,像模像样地弄出了四碟六菜的摆了一桌子,等着儿子带着女友来。六点不到,儿子独自回来了,告诉说女朋友吃了饭再来。老邱望着满桌子的菜,十分失望。


“爸,你可别想多啊。人家是按照上海人的规矩办事,哪有女方先上男方家里吃饭的道理?”


老邱恍然大悟:“是这个理。但现在都开放了,这老规矩在你们年轻人里还有市场?”


“也许是她妈的意思吧。”


一提到未来的丈母娘,老邱立马闭上了嘴,他知道上海的丈母娘个个都是“角儿”。


儿子匆忙吃完饭,便出门去迎候女朋友。


等到新闻联播结束,他们俩进了屋。女朋友长得挺福相,只是左脸颊有一块枣子大小的黑胎记。她笑容满面地叫着邱叔叔,老邱笑呵呵地傻站着,都忘记了倒茶。姑娘倒是大大方方:“邱叔叔,不用客气,我只是来问小邱借一本专业书的。”


聊了不一会儿,姑娘便起身告辞。老邱一直送到楼梯口,等他俩消失在楼梯拐弯处,还站在那儿望着呢。


小邱送姑娘到公共汽车站。


“你家收拾得很干净,不像是两个大男人住的房子。”


小邱乐了:“都是我爸干的家务。”他望了她一眼,忙改口道:“以后我也会做家务的,会做的。”


姑娘认真地说:“可不能依赖你爸爸,以后你爸爸不和我们一起住了,家务活还不是我们做?”


小邱听到“以后你爸爸不和我们一起住了”的话,没有一点思想准备:“爸爸会和我们一起住的。”


姑娘见他没领会:“你家就一个房间,怎么住啊?”


“爸爸可以睡客厅啊!”


姑娘显然有点诧异:“是这样啊……”


这时公交车来了,姑娘头也不回地上了车。


儿子预感到在爸爸住哪儿的问题上,让这桩婚事产生出了不祥之兆。


老邱坐在家里,却想着喜庆的事情。他瞧姑娘岁数也不小了,合适的话,婚事也得抓紧办。要办婚事,先核计酒席的安排,得订一家摆得上台面的饭店;得给女方送一枚钻戒,这是起码的上海习俗,上海女方一般不收什么财礼了,但听程阿姨讲过,有什么“改口费”,也就是将邱叔叔改叫爸爸;还有什么“见面礼金”、“敬茶费”等等,具体花费多少她可没说,这还得问问程阿姨,她肯定清楚。不管怎么核计,钱是关键。可现在爷俩手头也没几个活钱。他想起了程阿姨问过他,想不想到她们小区去当保安?一想到如今正是用钱的当口,有钱挣,为什么不去?去!他恨不得当晚就去跟程阿姨说。


不几天,老邱就在隔壁的小区当上了保安,廿四小时一班,第二天休息,倒也不怎么影响家里的生活。他自己的午餐,热心肠的程阿姨总是给他端来热腾腾的饭菜。他们之间的热乎劲,不免在街坊邻里间传开:老邱和程阿姨好上了!


程阿姨仍然一如既往地送午餐,老邱却有点不好意思:“人多嘴杂不好办,你的心意我领了就是了。”


程阿姨颇有些不屑一顾:“我们又没做什么损人害人的事,凭什么怕别人说三道四啊?”


老邱想想也对,自己做的事自己心中有杆秤,别人的闲言碎语别太当回事。他们两人仍然和好如初。


可是小邱的婚事,倒是产生了矛盾。自从上次姑娘来家后,知道了以后成家,未来的公公仍然要睡在客厅里,心里很是不悦。经过小邱三番五次的做工作,说以后尽量多攒钱再置换大一点的二房一厅,姑娘才没有坚持。但问题出在未来的丈母娘身上,她觉得一个“公公”睡在大庭广众之下,让儿媳进进出出如何是方便?客厅还是客厅吗?客人来了往哪儿坐?让人家知道了多丢人!丈母娘在这个问题上是一百个不答应。


儿子根本不想告诉父亲这件事情。于是,婚事就这么拖下来了。


老邱觉察到了蛛丝马迹。一次,听到儿子电话中露出一句:“我只要你自己的态度,让我父亲搬走没这个理!”听罢,老邱完全明白了事情的缘由,问儿子,儿子不回答。


“有难处你要跟我说,咱们也好想个办法。”


“这不关你的事,我自己可以解决。”


“不行!只要是影响你成家的事,都和我有关系。”


“大不了还是我们父子二人过日子!”


父亲生气了:“胡说!你不用考虑我,我是秋后的蚂蚱,还能有几年?你往后的日子长着呐!”


老邱将此事告诉了程阿姨:本来儿子的残疾我就内疚,现在由于自己的存在又要影响儿子的婚事,他更是不能原谅自己。他想住到停放自行车的地下室去。


“你不想要自己的这条老命了?本来就是老寒腿,地下室阴冷潮湿,你怎么受得了?”程阿姨快言快语:“要不住到我那儿去?闲着的那间房你住。”


老邱头摇得像拨浪鼓:“开玩笑了,孤男寡女的,那成何体统?”


这一说,两个人脸上都有点挂不住了。


第二天老邱休息在家,程阿姨给他打来了电话:“老邱,我觉得吧,你这个人挺厚道的,不晓得你对我的印象好伐?”


“好啊,挺会体贴人的。”


“我俩都没了老伴,不晓得你有啥想法?”


老邱一时语噎。


“我只听你一句话,有还是没有?”


老邱说不利索:“说有吧,也有;可也不敢说有,你比我各方面条件好。”


这回轮到程阿姨不利索了:“老邱,这事,我想和、和女儿说一说,你意见呢?”


老邱有点不知所措。


“说话啊?”


“好,那好,听你的!”


一声“听你的”,便为这对黄昏恋开了个好头。


小邱知道了父亲想与程阿姨在一起的决定,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堪:高兴的是,父亲为了自己不至于受后妈的冷落,孤身一人卅年,如今有了相好,他是从心眼里赞成;难堪的是,父亲这么搬出去住,似乎是为了成全自己的婚事,无形中有强迫将老父亲“嫁”出门去的滋味。


由于老父亲有了归宿,儿子便得到了准丈母娘的首肯,正紧锣密鼓地准备结婚登记、安排酒席;老邱更是浦东浦西来回穿梭,向“插兄”们借钱帮助儿子办婚事。程阿姨知道后,颇为不满:你的事就是我的事,也不和我商量就满世界去借钱,算什么名堂?一番话,让老邱感激涕零。但程阿姨的钱,他坚持日后一定要归还。他退掉了“插兄”们的借款,将程阿姨的伍万加上自己的积蓄两万拢共柒万元,全部要给儿子,儿子却只肯留下两万,另外伍万分文没动。


真是隔墙有耳。老邱还没有住到程阿姨那儿去呢,好事的邻居就已经传言纷纷:有说老邱交了桃花运了,一举两得,既成全了儿子结婚,又替自己寻找到了出路;也有说程阿姨划不来,给老的供了住房又替小的倒贴了钱。一句话:老邱在这件事情上是占尽的便宜。


传言进了程阿姨女儿的耳朵里。原本她对母亲的这桩婚事就不太赞同,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罢了;现听到邻里的议论,方才觉得自己吃亏吃大了,虽然产证上写的是自己的名字,若是让老邱住进来,那可是赶都赶不走的,他有居住权啊!这不是自找麻烦?还没领结婚证呢,老妈便出手阔绰,接济那八竿子打不到的“儿子”身上,日后还不知道会变着什么招数将自家的财物倒贴过去呢。女儿越想越不对味,于是跑到母亲这边来发泄不满。一次,老邱给程阿姨送袋大米,正巧碰上母女争吵。见女儿喉咙比母亲还响,便劝解道:“有事好好说,她毕竟是你长辈,更何况都是一家人。”


女儿两眼翻上了天花板:“谁和谁一家人啊?这儿有你什么事啊?”


老邱显得有点结巴:“你是怎么说、说话啊?”


程阿姨劝他:“别理她,神经病!”


女儿瞅着自己刚修过的手指甲:“老妈啊!到底谁神经有问题啊?你知道不知道满小区的人都在说你闲话?你倒好,不但不觉得自己被坑蒙拐骗了,倒是在替卖你的人数钱呢!”


老邱气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。


程阿姨呵斥女儿:“你给我滾出去!”


女儿“哼哼”了两声:“叫谁滾啊?你要搞搞清楚噢,这套房子产证上是我的名字!”


“我不出首付你还能写得上名字?”


女儿慢条斯理地说着:“每个月的贷款谁在还啊?房款大头是我在出!说实话,你是我妈,你最有资格住在这儿,可不相干的人要住在我的房子里,我可有权让他滾!”


老邱二话没说,转身就走。身后传来程阿姨的哭声。


老邱真不想再连累程阿姨。他觉得当务之急是要给自己寻一个住处,这样才可以完善儿子的婚事。便径直去到小区物业经理那儿,说想住在车库原先那间值班室里。经理多少有点耳闻老邱家里的事情,故也不便多问,说你想住就去住吧,只是条件太差了。


老邱当天就将自己的被褥搬了出来,住进了地下室。当程阿姨知道后赶过来,老邱已经躺在那张破旧的木板床上了。他跟程阿姨说:想一个人在这里静静地呆一段日子。


程阿姨说:“你光考虑自己,你考虑过别人的感受吗?”


老邱只是闷头抽烟。


“我送你回去,”她见老邱不动:“或者跟我回家。”


老邱说:“那不我的家。”


“我在哪儿,哪儿就是你的家!”


“那是你的感受。”老邱躺下去,翻身脸朝着墙壁。


程阿姨伸出双手想抱走被子,但被他压着拽不动,她又去拉他的枕头,被他反手推了一把,险些将她推出门外。她一赌气,也摔门走了。


老邱觉得自己有点不近情理了。


程阿姨将老邱住地下室的前因后果,告诉了下班回来的小邱,他拔腿就往地下室去,二话没说,将父亲的铺盖卷起来就要走。


父亲拦住了他:“你不管行不行?这根本不是个事!”说着要来抢儿子手中的被褥。儿子不给:“你先跟我走,有没有事回家再说!”


“我是你爸,这点自由也没有?”


儿子斩钉截铁地说:“我知道你自己愿意这样做,但你愿意你的儿子被人戳脊梁骨吗?”


这一句话果然奏效,老邱只能默默地跟随小邱离开了地下室。


小邱让父亲住回家的决定,让女朋友吃惊,她说:“我妈的那道鬼门关可不好过!”


第二天,姑娘果然来了电话,说没法做母亲的工作,让你爸就在外面租房子吧。在外租房子,父亲也曾提过,被自己否定了的,他是舍不得为自己操劳了一辈子的老父亲,到末了连个安稳的去处都没有。但他还是后退了一步:要不把小房子租出去,我们再去租一套两房的?对此,姑娘并不给予答复。


他硬着头皮来见这位未来的丈母娘。


未来的丈母娘果然是道鬼门关,水泼不进针插不进,刀枪不入,横竖一句解释也不听:“拿我们当三岁孩子耍啊?出尔反尔戏弄我们是不是?那好,你给我听好喽,这婚咱们不结了!”


说着,便撵小邱出去。小邱口气也有点硬了:“阿姨,作为长辈不听听小辈的想法,这还是商量吗?大家肚量不能都大一些吗?”


“肚量?”说到肚量,丈母娘更是火冒三丈:“咱们没有肚量?财礼没要你一分钱,新娘钻戒我还出了一半的钱,你那两万块钱还能买来钻戒?你家穷,咱们也认了;你腿残疾,咱们也睁眼闭眼算了;我让女儿在你那小房子里加上名字,她没说,那我也就不提了;可你倒好,一出一出地演戏,拿我们当猴耍啊?咱们可是黄花闺女,是个健全人体面人……”女儿阻止母亲不要再说下去,但她已经一发不可收:“你不怕丢人我还要自己的老脸呢。王宝钏守寒窑穷吧,那也没穷到和老公公住一间房……”


小邱听不下去了,扭头就走。


那一夜,父子二人双双失眠。


摆在小邱面前的,其实就是一道选择题:婚姻与父亲,选谁?弃谁?女朋友并不虚荣势利,但太依附于强势的母亲,在住房问题上完全听命于母亲;男大当婚,虽说是每一个男人的人生必经之路,也是一种社会使命,但敬父孝老,也是后辈无法推卸的责任,更何况与父亲从小相依为命,老父亲是充当起做爹又当娘的双重角色在呵护着我,一直到那年高考,还骑自行车驮着我,在半路上滑倒,整輌车子和我全部重量压在父亲的身上,我安然无恙,父亲双手却被地上的碎玻璃划得鲜血淋漓,依然坚持驮我去考场,生怕我迟到……父子情深,怎么能把自己的老父亲拒之门外?


老邱的这一夜也是辗转反侧,他将一生的往事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。尤其是儿子病残、妻子早逝,让老邱痛悔;回到上海,尽管儿子争气,但毕竟残疾在身,生存自然比别人更为艰辛。自己没啥本事,帮不了什么忙;帮不了忙也罢了,由于自己的存在,却影响甚至破坏到了儿子的婚事,不由得恨自己老而无用,怨自己不应该存在,至少不应该再呆在上海。


东方发白,老邱渐渐有了自己的思路和打算。


父子俩难道在这两者之间就没有一个共同的选项?


小邱为此再想做一次挽救,连发了两次短信,女朋友都没回。


第二天下班,他到女朋友就职的公司等她,可她们已经下班走了;他又吃力地赶到她家门口,用手机和她联络,她不接,只是回复了一条短信:你父亲住宿不解决,没法谈。


女方的不依不饶,让小邱觉得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,他坐在街心花园的长椅上发着呆。这一坐就坐到了晚上九点。就是这一坐,仿佛是释迦牟尼菩提树下的顿悟,让他理清了脑子里所有的杂乱:从小让我平安地成长,是父亲最大的期待;如今父亲的安享晚年,更是我理应背负的责任。我们父子彼此间无可取代。他想对父亲说:不管风再大雨再猛,我都是父亲那堵挡风的墙、那座遮雨的棚。


想到这儿,小邱心里顿觉亮堂了许多。


然而,父亲却在做着出走的准备。他联系了当年的邻居大刘,说自己想到云南来住,城市里人多嘈杂,空气又差,喜欢山里的白云与蓝天。大刘自然高兴老邱过来。于是,老邱偷偷地买好了火车票,他不敢告诉儿子,他知道儿子会预料到他的一去不回,到时他就走不了了。


临走那天,老邱做好了许多儿子喜欢吃的菜,分门别类地放进了冰箱。他把水电煤、物业、电视、宽带等费用单子,和生活维修有关的联系电话一一摆放在显眼的地方,把还给程阿姨的伍万元存折和一封信也留给了儿子,说自己去云南大刘伯伯处住些天,散散心。他是打算到了云南以后再跟儿子说实情。火车是晚上7点半的,但老邱4点不到就走了,他怕遇到儿子计划会前功尽弃。他推着拉杆箱背着双肩包要出门,却很难迈动自己的双腿,他环视着屋里的一桌一椅,这样样件件都凝聚着父子两人白手起家的心血!他一步三回头地舍不得,然而,舍不得也得要离开。


天下着大雨,老邱换了两趟公交车,到了火车站候车室,裤腿全都打湿。他觉得身子冷,想上休闲吧喝杯热茶点,一问咖啡一杯就要三、五十块,马上抽身出来。他坐在椅子上慢慢嚼着家里带来的桃酥。


这时,手机响了,是他又盼接又怕接的儿子电话。


那头小邱的声音:“爸,你等我,我马上过来了!”


这头老邱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回话:“儿子,你不要过来,我已经上火车了。”


“我就要到火车站了,等我!”


“火车已经开了……”


“爸!你骗谁啊?”


“……”


当小邱赶到候车室时,去昆明的火车还没检票。他在人群中搜索自己的父亲;而老邱却早就发现了自己的儿子,他躲进了洗手间不出来。


小邱又给父亲打电话:“我就在检票口。如果这趟火车真的开了,你忍心损失好几百块钱的车费吗?”他知道父亲心疼钱。


终于,在候车室一个拐角,父亲见到了浑身湿漉漉的儿子,显然有些心疼:“你来干什么?早知道事先我不给你留条子了。”


“就是到了云南,我也会把你追回来的!”小邱瓮声瓮气地说着,伸手要夺父亲手中的拉杆箱,父亲不给。


小邱还在气头上。然而,当他抬头看清了眼前这位痀偻着背、两鬓几乎全白、双眼还含着一汪泪水的老人时,心顿时软了下来:就这么一位饱经风霜的老父亲,为了要成全儿子的婚事,竟然偷偷摸摸地离家出走,作为儿子,心里能好受吗?


儿子拉父亲坐在椅子上,轻声告诉父亲:“爸,你不是说我很会孝顺人吗?如果我和一个不懂孝顺老人的人在一起生活,你说我会顺心吗?不会顺心,只会遭罪!”


见父亲不作声,儿子颇有些埋怨:“你糊涂!”


父亲不承认:“我是考虑了再三——”


“爸!”儿子打断了父亲的话:“记得我从小,凡是碰到什么难事甚至挫折,你都会告诉我,有爸爸在身边就不用害怕,那时这句话对于我是多大的份量!也记得妈妈临走时,拉起我的手叮嘱我说,爸爸不容易,你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待他、不要离开他……妈妈的话我也是一字一句的全记住了。如今是我兑现承诺的时候了,爸爸,就是有再大的矛盾、再多的难题,只要有我儿子在你身边,你也同样不用担心。而你……唉,这么孤零零地远走他乡,你让我做儿子的……”


儿子说不下去,父亲也无言以对。


移时,小邱把手伸到老邱面前:“我去退票。”


老邱显得无可奈何,慢慢地从裤袋里摸出车票来。


当候车室喇叭响起“请昆明方向旅客排队检票”时,父子俩已经走出了车站。


天空继续下着大雨,老邱和小邱共同撑起的一把金黄色雨伞,渐渐地融进了车水马龙的夜幕里……

(本文经作者授权发表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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